崤之月

《 河南日報 》（ 2024年09月17日 第 04 版）

　　□李建峰

　　驀抬頭，一輪素月，孤懸碧空，脈脈凝視已是許久，七分柔情，三分嗔怪，似對人之木然報以微怨……

　　說起月來，還得回到20世紀80年代。那個時節(jié)，詩心爛漫，情思綿長。彼時之月，多大多圓，又好皎潔。照得世界明徹如晝，遠山近樹，村路田疇，一切明晰可見。那些行腳趕路的，坐在院里納鞋底子的，趴在窗臺根做作業(yè)的，都省事了。有些屋里點了燈的，反叫人怪，多此一舉，真是煞了風(fēng)景。人都不忍就此眠去，或坐在院中，或聚在村頭，說些家長里短，聽些稀奇古怪。學(xué)生娃，東家進，西家出，到處亂串“藏貓虎”。如此好月，照得人心蕩漾，那些談對象的年輕人，更是睡不著覺，避人不避月，河邊樹下，并肩而坐，說些纏綿情話，盤算著婚嫁大事。

　　這樣的日子，可苦了那些離家謀事的。有個叫青竹的女子，此時正孤守校舍。只見一輪白月，高懸山河之上，照著空蕩校園。她是有念想的，那人求學(xué)外地，平時惟靠鴻雁傳書。日月如梭，信來信往，讓這平凡世界變得美好，也讓這無奈輪回變得有了意義。那時路途漫漫，車馬慢，時光也慢。這信一來一回，也得一個來月。好在有收音機相伴，中央臺有個《今晚八點半》，是青竹最喜歡聽的。當(dāng)開場曲《在月下》響起時，主持人雅坤的聲音傳來，就像見到久別親人。那夜點播的，有首《彩云追月》——

　　明月究竟在何方

　　白晝自潛藏

　　夜晚露毫茫

　　光輝普照世間上

　　……

　　趁著月光，青竹又把前日來信看起——

　　竹啊，如此好月，不可辜負——我是那跋涉的牧人，為找尋心中那片牧場。在那里，水草豐茂，牛肥馬壯，牧笛如期而至，隨晚風(fēng)一起緩緩流淌。我祈禱，時光靜止吧，但愿這月色，不要匆忙掩埋幻想……

　　一天三遍，還是看個不夠，放起來了，那一字一句，行住坐臥，還在心頭。趁著好月，青竹提筆回信如下——

　　文卿：今夜之月，可是上月照你寫信的那個？此刻多想變成月使，在高高的天上，照見遠遠的你。馬卡連柯《教育詩》有言，必須培養(yǎng)學(xué)生能指揮別人，也能被別人指揮的習(xí)慣。到那時，我會罰你拿著大斧，不停砍那桂樹，你聽話嗎？請記住，你說的話——愛是不能反悔的。

　　愛是不能反悔的。

　　愛是用來懺悔的！

　　月缺月圓，缺是常見，圓是念想。

　　只說月圓之時，正是你儂我儂、情儂意儂之際，誰能料到，這音信就如月盈之后，一天天瘦卻，一天天暗淡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月來了，月去了，十年，二十年，三十年，輕易就過去了。天還是天，月還是月，人還是人。那個文卿，聽說早在遠方成了大事。而青竹，還在鄉(xiāng)間教她的學(xué)生。

　　今夜，月又明矣。青竹又來心事：寫封信？發(fā)短信？要是收了，人家官大任重，能否看在相識一場，回信與你？這人老了，臉皮倒薄了。思來想去，還是豁出去罷。為這鄉(xiāng)校，個人臉面算得什么！

　　想到此處，青竹伏案而就——

　　文卿臺鑒：

　　崤亭一別，三十年間。

　　遙想當(dāng)年，恍然如昨——春臨洛水，沐乎青風(fēng)，秋登崤山，共看霜色。三年同聆師訓(xùn)，一朝共唱驪歌。往事如夢，何由忘之？

　　蘭音一斷，各自心寬。暌違千里，闊別經(jīng)年。君幸登車而去，余輩堅守于此，以期來日山間桃李，亦能遍布天涯矣！

　　月共一輪，天各一方。聞君功業(yè)已成，令名早著，然既不愿懷舊聞笛，豈不念桑梓父老？崤峰洛畔，秋意正濃，霜下而菊榮，風(fēng)起而木落?？蓢@鄉(xiāng)校式微，與此意境略同。學(xué)步之童，垂髫之少，背鄉(xiāng)曲，別父母，求學(xué)之路迢迢，啟明之星寥寥，豈非違俗悖理乎？

　　余及諸位同仁指心發(fā)愿，誓復(fù)鄉(xiāng)校。若君能在上，倡子產(chǎn)惠政，搖楊柳柔枝，普施法雨以潤?quán)l(xiāng)里，則刻石立碑而萬世流芳矣！

　　……

　　信發(fā)出后，這青竹成天在想，能收到否？若是未達，也還罷了。若是收了，又不免讓人笑話。

　　忐忑之間，回信來了。青竹見那字跡，倒有三分眼熟，七分生澀——

　　青竹你好！

　　忽接雁音，百感交集。

　　卅年一別，山水契闊。崤山巍巍，洛水渙渙。人既念我，我豈忘人？惟怨昔在少年，壯心無羈，情志不堅。每憶及此，寧無憾乎？以此故事，亦曾如夢，亦曾如風(fēng)。

　　周德既衰，鄉(xiāng)校興茲。鄭人立焉，楚人效焉。前有子產(chǎn)不毀，后有寇恂重修。千年綿延，不絕于縷。山遙水遠，而心意相通，欲興鄉(xiāng)村，必興鄉(xiāng)校。值此復(fù)興之際，正當(dāng)其時矣。

　　所囑之事，乃造福鄉(xiāng)里之舉，也屬分內(nèi)之責(zé)，自當(dāng)共襄盛舉，略盡綿薄。

　　順致秋祺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月上東山，端端照在新落成的鄉(xiāng)校之上。這月是無私的，總是勻勻地把光輝灑向人間，掬一抹月色，守一縷相思，且乘送雁風(fēng)，獨上太清中。初見欲依樹，遠思還照空。將攜金桂酒，請謁玉蟾宮。今夜何辭醉，清輝天下同……

　　策劃：張學(xué)文

　　統(tǒng)籌：方??舟?溫小娟